网海寻贝 (3) 西北利亚一小站
网海寻贝 (3)西北利亚一小站
谭 楷


 

 


		

  六个面色苍白的太阳接力跑才能跑出西北利亚。当带爪的风把我从做生意的昏
热中吼醒,我们才追悔莫及!在莫斯科,我们卖掉了一百多件劣质皮衣、八十多双
冒牌爱迪达旅游鞋、两箱药店处理的蜂王浆,净赚了八十万卢布。我们再用卢布跟
来俄的中国官方代表团换美金,又赚了。加上避孕套、万金油、风油精、泡泡糖、
创可贴这些俄国人欢迎的“小玩意”赚了几万卢布,折算下来,我们净赚了一万美
金。我们又用一千多美金买来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不锈钢餐具、呢大衣、望远镜之
类,中国人喜欢的东西,带回北京还得赚。天天大把数钱,害得手指快要得关节炎
了。得意忘形地上了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列车,我们才发现,忘了买水果、瓜菜??再
漫长的六天六夜,吃不上一口新鲜菜,肠胃将多么难过。 

  我注意到了,同车厢的九个包厢住的全是“倒爷”,而一个个爷们全都象得健
忘症似的,忘带水果和瓜菜。邻车厢有个臭小子倒是高瞻远瞩,居然带了一纸箱西
红柿,馋得我们腮帮子发酸,直咽唾沫。于是,不断有人问那臭小子:“哥们儿,
你那西红柿卖不卖?”那小子没有丝毫骨肉同胞的亲切感,冷冷答道:“卖呀,一
个‘刀伦’俩。”我的天,一个“刀伦”(美元)买两个西红柿,活抢人哪!谁要
有半点不满,臭小子的话更冲:“你爱吃不吃,谁强迫你哪?” 

  我的老板汪大就是被那臭小子顶了个跟斗,噎得半天说不定出话。依他平日的
脾气早干开架了。大概是顾忌到这是国际列车,谁跟谁是一伙不摸底,不敢贸然行
事。这一路上,汪大像捆了手脚的张飞,只吵过架没过手。兴许是应了“和气生财”
的古训,我们倒货顺利,倒卢布顺利,事事顺利。为了最后顺利返航,汪大不得不
忍了一口气。 

  “来来来,喝两盅,解解闷儿。”一上车,汪大就着几只蒜瓣喝二锅头,喝得
一对绿豆小眼睛变成了两粒红豆。同包厢的两位,一位姓鲍,瘦高个,长一对大招
风耳朵,象两只雷达随时在捕捉信息;另一位姓李的小胖老头,总是乐呵呵地对人
笑。他们婉拒了汪大的盛情邀请,一位说不会喝一位说上火不敢喝,客客气气地瞅
着自斟自酌的汪大,喝着茶抽着烟,胡乱侃大山。 

  自然是要同仇敌忾地骂那卖西红柿的臭小子。老鲍对臭小子竟敢对汪老板出言
不逊表示了强烈的义愤;“丫出国门当倒爷恐怕是头回,欠揍。要遇上一个伙狠的,
一个嘴巴打过去,把西红柿给他贱卖了,哄抢了,他一点辙也没有了。” 

  李胖子附和道:“也是汪老板海量,不跟那小子一般见识。瞧他三指宽一张小
脸,真把汪老板惹怒了,一巴掌得把他脸上的骨头拍酥了。” 

  汪大一听此话乐得哈哈大笑,仿佛已经报了仇雪了恨,臭小子正在向他告饶似
的。骂罢臭小子再作贱西红柿,老鲍说:“丫肯定亏了本,想靠西红柿捞一把,整
不到老毛子坑自己人,说齐天说齐地,你那破西红柿能赚几个“刀伦”?财迷转向!
说实在的,老毛子种的西红柿,没味,哪能跟咱比呀?” 

  李老头说:“是没咱北京的西红柿味正。” 
  老鲍接着道:“我可把超级大国看透了,有什么呀?穷透了!你看那大名鼎鼎
的莫斯科大学,门脸儿还象那么回事,挺气派。走进去,黑灯瞎火,就象钻进阿里
巴巴的山洞。据说是灯泡坏了没换的,国家大商店空荡荡的,啥也没有;黑市上的
又买不起。走进厕所才让你开眼界,《真理报》、《消息报》撕的碎片扔得满天满
地都是!我的妈也,这么多年老大哥用的是报纸擦屁股呵。” 

  又是一阵哄笑,汪大衣仰脖子猛灌了一大口,脸更红脖子更粗,那钢针似的络
腮胡须每一根都闪烁着骄傲。 

  我睡在上铺,被烟气酒气大蒜气薰蒸着,更觉得车摇晃得厉害。这世上最长的
西北利亚大铁路呵,每一根枕木下都埋葬着冤魂。一九九二年这个难忘的五月,一
个在地球上屹立了六十八年的红色帝国分崩离析后的第一个春天,我才切身体验到
俄罗斯人民经历了多少苦难,正面临着多么巨大的困难。在伊尔库茨克,进入俄国
的第一个大站,当习惯排队的俄国人规规矩矩排在一个个车窗口前,引颈翘望,一
手高高递过卢布一手接过货物时,我真觉得难过。因为车窗完全关死,只有上面的
窄小的副窗能用自制的工具拧开,它令我想起鲁迅律笔下那高得盛气凌人的当铺柜
台。汪老板大声吆喝着:“爱迪达!爱迪达!”将在国内只值几十元的冒牌爱迪达
以十倍的高价卖出。他卖货我收钱。一位排在后面的老太太终于来到窗口??因为
“柜台”对她来说太高了,她不得不拼命掂起脚尖,用颤微微的手递上一把卢布。
这是一大把零钱凑足的一千卢布,我刚接过手就被汪大一把夺去,扔向老太太并大
声喝斥道:“涅替(不)!”老太太拾起乱飞的卢布,捧在手上,眼中蓄满了泪水,
问道:“这难道不是钱?”所有的顾客都明白了,老板要大面额的卢布。人多货少,
时间有限,顾客求老板,老板横蛮,顾客也只好认了。事后,汪大还说我 
:“秀才,把你的好心眼扔球了!你要心软就只有喝西北风。” 

  以后,每当汪大瞪着眼睛说“涅替”时,我就心紧。在彼得堡,一位金发小伙
子站在我们的货摊前。小伙子气宇轩昂,一看上去就是那种好学上进极有教养的青
年。他看上了我们带来的唯一一件女式皮衣,反复翻看不愿离去。我问他:“打算
买来送给女朋友?”他坦诚地笑着说:“她穿上这件皮衣,肯定会更加漂亮。”他
那双蓝眼睛充满了幸福。当他大胆问价时,我还没开口,汪大已经在计算器上按了
一串数字:三??。青年大吃一惊,太便宜了!一掏腰包,又愣住了,将信将疑地问
道:“卢布?”汪大一脸嘲弄的笑,拖长了声调:“涅??替,‘刀伦’!你有‘刀
伦’吗?哈哈哈哈”汪大笑得那么开心,甩着一叠美元,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。被
捉弄,被羞辱,使金发青年浑身打颤,痛苦地抿紧了嘴唇。 

  我实在看不惯汪大那张狂的嘴脸,几次想跟他闹翻。转念一想,反正我是跟他
打工的,就这一回,忍了。两个月前,他辗转托人聘我当他的俄语翻译兼帮手时,
我对他做了一番明察暗访。汪大本名汪秉诚,年界不惑,七十年代后期偷偷做小生
意,因为打架斗殴坐过三年牢,八十年代中期成为廊坊地区大红大紫的农民企业家。
后来,企业不景气又被别人骗了,一夜成赤贫。近两年跑边贸,跑东欧,又发起来。
最让我看得起的是,汪大这老粗是远近闻名的孝子。他老母瘫痪在床多年,只要汪
大在家,总是亲自侍奉茶饭,端尿倒尿。“这种人再坏也坏得有限。”我老爹听了
我的介绍后,同意我跟汪老板跑生意。 

  在送别我去“远征莫斯科”的家宴上,老爹按捺不住激情,摇着我的肩膀说,
“儿呀,你睁大眼睛,好好看看美丽的俄罗斯吧!”我老爹是五十年代的留苏生,
在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,在开满蒲公英的山坡,他跟一位白俄罗斯女同学有过一段
初恋。后来,中苏破裂,他回国后处境艰难。十年文革中,他颈上挂着“修正主义
分子”的黑牌游街,险些死在牛棚。受他的影响,我从小酷爱苏俄文学和艺术。是
列维坦的著名油画《弗拉基米尔路》使我初识西伯利亚。那广袤的荒原上,一直通
向天尽头的路,每一块碎石和坑洼都记得镣铐的叮当和囚徒的呻吟,而路边荒草和
灌木丛仿佛在叹息,在哼唱着低沉的囚歌。 

  车过了乌拉尔山,窗外更显荒凉。我受不了包厢里那股味儿,常走到车厢连接
处去透口气。没有热力的阳光照在冰雪上时,竟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冷光。这就是西
伯利亚,无边无际的雪原和林海,小白桦簇拥着红松,红松依傍着小白桦,沿着平
原浅丘和山岗,密密地生长着。大约是气候酷寒,树长得不是很高大,小白桦树木
刻线条似的枝桠刚够得上撑住灰蒙蒙的天空。太阳,始终象疲惫不堪的长跑运动员,
脸色那么苍白,在云翳中时隐时现。这就是西伯利亚,流放犯人流放青春把思想冷
冻成一张白纸的冰雪星球! 

  在包厢外站久了,又觉得一股寒气直往心窝里钻。 

  经过一个个没有货柜车和小卖部的车站,空荡荡的站台,只有寒风与残雪。一
些俄国生意人带上电动剃须刀、钟表、皮帽子之类的小百货登上列车来兜售。汪大
对一位满脸雀斑的俄国小伙子卖的电动剃须刀颇感兴趣,买了十个,还兑换了一百
美元给他。那电动剃须刀象一只大手电筒,开动时,马力十足,发出嘎嘎的声音,
很快把汪大那又硬又密的胡须“收割”得干干净净。汪大乐呵呵地摸着光溜溜的下
巴,说道:“简直是一台“康拜因”,我用过小日本的、香港的、各式各样的电动
剃须刀,样子好看不经使唤,还是老大哥傻大黑粗的东西好哇!” 

  汪大地“好哇”未落音,老鲍就喊“坏了!”原来,老鲍发现那个长雀斑的俄
国小伙子用假卢布买走了他一件皮衣!“瞧,这张面额五百的卢布,是假的,绝对
没错!”听此言,汪大忙不迭地掏出刚用一百美元换来的一八???卢比,有面额一???的
卢布,有面额五百的卢布,一张张地对着车灯瞧,一边瞧一边骂:“狗日的,兔崽
子!抗到爷们头上来了!”汪大手中的一八???卢布,竟有一大半的假钞。 

  小雀斑怎么会把汪大和老鲍骗了呢?是他那副卑谦的样子。一进门,就盯着汪
大喝剩下的小半瓶“雪碧”饮料,装出一副馋相,老汪一挥手说道:“不嫌脏就拿
去喝。”小雀斑连连称:“好大叔,大叔好!”大概是施比受更能给人带来快乐,
汪大一高兴就忘了点验卢布。我还替小雀斑翻译:“他说,大叔是我见到的最好的
中国人!” 

  此刻,汪大的眼睛血红血红的,充满杀气。 

  老鲍调侃道:“这假钞造得挺象,是高手干的。想不到呀,学生还把老师给坑
了!” 

  当天夜里,汪大喝光了一瓶二锅头,满嘴酒气对我说:“我宁可白刀子进红刀
子出,遭人捅刀子,不喜爱遭人蒙骗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??!” 

  老鲍劝道:“汪老板,别计较这个。他只不过是小骗子而已。咱一车皮一车皮
的伪劣产品换了大把大把卢布、美元,不比他们高明吗?受了骗还高兴呢!有的羽
绒衣,挂的名牌商标,里面鸭毛没一根,臭鸡毛里还生了蛆。要说这是骗呀,满世
界都是骗,从三皇五帝到美国总统,不骗玩不转想到这些,你老兄也该心态平衡了。”
 

  老鲍一席话,真把汪大逗乐了。可第二天早上起来,汪大的嗓子哑了,嘴角起
了泡,嘴唇也裂起了血口子。 

  “上火了,缺维生素C!”老鲍象一位高明的医生滔滔不绝,“要吃蔬菜、水
果、吃复合维生素片。可餐车里除了咖啡、干面包,什么也没有。要是有大白菜、
菠菜、黄瓜、茄子什么的,多少钱我都要买” 

  “别开精神餐厅了!”汪大沙哑着嗓子说。这一路上,凡是说起蔬菜水果之类,
都能刺中敏感的神经,引起唾液的大量分泌。 

  不一回儿,老鲍溜出包厢,手捧着四只西红柿转来,大大方方地招呼汪大、李
胖子和我:“来,来,来,我请客,一人一个。”李胖子毫不客气地抓起一个就啃。
 

  汪大却问道:“哪来的?” 

  “那个,那个臭小子那儿买的。我跟他讲了价,他也让了点,用卢布买” 


  “我不吃。”汪大想起被那臭小子冲撞后的尴尬,心里还窝着火。 

  “我说老兄,这事何必较真呢。”老鲍再三劝汪大,汪大就是不吃,只好勉强
一笑,“你老兄不吃,我可多吃一个呵!” 

  汪大背过脸,不再说话,不一会儿索性合衣躺下,盖上毛毯睡去。他仿佛要用
行动来谴责老鲍的“变节”行为。 

  包厢里沉寂了大半天。 

  大概是过了克拉斯诺雅尔斯克,车厢摇晃得很厉害,弄得我总觉得要从上铺滚
下来。几声轰隆之后,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。 

  又一次临时停车。据列车员讲,一开春,冻土开裂,路基需要整修,阻碍了正
常营运。 
  “这是什么站?”我问列车长。 

  “都叫他劳改营大概是以前流放政治犯的地方。后来,形成了村落,叫什么达
乌勒村。”~} 

  春雪初融,雪与泥泞弄得站台上又脏又湿。 

  离站台不远,一片白桦林中,可以看见十几幢民宅,几缕炊烟漫不经心地飘向
天空。~} 

  不知谁在喊:“站台有新鲜黄瓜!”霎时间,人人披衣趿鞋,朝站台上涌。 

  可惜,晚了一步,一塑料袋黄瓜让邻车厢的几位倒爷包了园。有一位白发老头,
显然是“公派”,抓住塑料口袋不肯放:“你们太不象话,我先跟人家讲好价的。”
怎奈“倒爷”人多势众,一掌把老头推开。一无赖故意说:“要你黄瓜?我卖给你,
卢布一根,瞧你这德性样,吃得起吗?” 

  汪大为没有买上黄瓜气得直咬牙。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一口新鲜蔬菜了。那绿皮
带刺,香脆爽口的嫩黄瓜谁不想一口气嚼它几根呢? 

  失望的人悻悻地爬上车,我和汪大还在站台上徘徊。一位卖黑面包的大婶走过
来,我顺便问她,还有没有黄瓜。大婶扭头大喊了一声:“阿列霞!” 

  阿列霞跑过来。这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,亚麻色的头发梳成两只小辫。一
双蓝眼睛流露出小鹿样的天真。 

  我听见大婶在问:“阿列霞,你家里还有黄瓜吗?” 

  “有是有。可奶奶说,留着自己吃,不能再卖了。” 

  我立即插话道:“阿列霞,你听我说,这位叔叔生病了,你看他嗓子也哑了,
嘴角还生了疮,很需要吃黄瓜,请你帮帮忙吧。” 

  阿列霞扑闪着大眼睛,打量着汪大。汪大的沙喉咙冒出一句生硬的俄语:“什
巴舍巴”(谢谢)。 

  阿列霞笑了,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齿。 

  大婶忙说道:“阿列霞,你要回去拿黄瓜要赶快去。昨天这趟车在这里停了半
小时,今天也许会停半小时。” 

  阿列霞调皮地冲着我笑:“不过,要我跑回去一趟,有个条件。” 

  “要什么?要‘大大’泡泡糖?”我连忙掏口袋。 

  她指着我的上衣口袋说:“圆珠笔。” 

  我立即把别在上衣口袋上的三色圆珠笔给她:“好,我送给你。” 

  阿列霞高兴得跳起来,大喊一声:“乌拉!” 

  汪大要我告诉阿列霞,黄瓜拿来之后,只能卖给我们。说着,他把一张卢布塞
给阿列霞,表示买黄瓜的诚意。“好吧,全部卖给你们。”阿列霞认真地点点头。
 


  阿列霞转身就跑,象一支敏捷的羚羊。她身后,雪泥飞溅,辫梢上的红蝴蝶结
 
一闪,一闪。 

  汪大眨着狡诈的眼睛,悄悄说:“我们在站台上遛达,不要吱声。别让人分了
我们的黄瓜。” 

  我们若无其事地在站台上伸伸懒腰,跺跺脚。汪大点燃一支烟问道:“你说这
丫头,是真要卖黄瓜,还是做假?” 

  “怎么,你还怀疑她骗你的钱?”我反问道。 

  汪大说:“说实在的,我想起了俺闺女。就跟刚才那小姑娘一般大,十二三岁,
爱在站台上卖个茶叶蛋花生豆汽水什么的。开初也太老实,一分一厘也不愿多要人
家的。后来,遇上了坏心眼,要了东西不给钱,还泼茶水吐唾沫扔烟盒,把我那闺
女气哭好几回。以后,她报复开了,要不少找人的钱;要不人家给了钱磨磨蹭蹭不
给人家东西,磨到火车离站好白拣钱。丫头越学越刁,坏招越来越多。有时,脾气
上来了,冲着我冲着她娘来上几句狠的,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。我寻思,这是怎
么啦?这是谁教的,看模样那么老实的丫头会说狠话,会出坏招?是站台教的!你
可别小看了站台上做小买卖的,要在几分钟之内斗心眼,赚到钱,不简单哪!你太
嫩,没吃过亏,不识人。” 

  这时,在站台上兜售黑面包的大婶又转悠过来。我看看表,问道:“阿列霞的
家有多远,怎么还不来?” 

  大婶也很纳闷:“按说,也该来了。” 

  我又问:“阿列霞,不会骗我们吧?” 

  大婶笑道:“阿列霞可是个诚实的小姑娘??他们一家子,她爷爷奶奶,爸妈妈
妈都是大好人,在我们村,她家是最好的一户。” 

  我再问:“这里过去是不是叫劳改营吗?” 

  大婶说:“是呀,最早是流放政治犯的地方,有五十多年了吧。阿列霞她爷爷
就是政治犯,给人折磨死啦,就埋在那片白桦林里。” 

  开车铃响了,汪大摇摇头说:“不用等啦,我们肯定给耍了。” 

  “达瓦里锡!达瓦里锡!(同志!同志!)”我听见大婶在呼唤。待我转过身,
才看见阿列霞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口袋,飞奔而来。 

  我立即跳下车去接阿列霞:“阿列霞,这边来!” 

  阿列霞气喘吁吁,大汗淋淋,满头热气蒸腾,把一袋黄瓜交给我:“我,我收
购了几家人的黄瓜,一共有七、八公斤还得找你们卢布。”她回头看看大婶,对我
说:“马上就来。” 

  大婶在阿列霞的呼喊声中跌跌撞撞地跑来,阿列霞飞快迎上去,接过大婶手中
的卢布 

  “小宋!小宋!快上车。”汪大拼命吼叫。轰隆隆?轰隆,列车已经徐徐启动。
 

  我急忙把一口袋黄瓜递给汪大,跳上了车。 

  阿列霞拼尽全力奔跑,固执地追赶列车。脏雪和泥泞叭哒叭哒糊满了她的皮靴
和裤腿。火车,越开越快,她的两条腿也越翻越快,嘴里还不停地呼喊:“找给你
们??二十五卢布!” 

  我大声吼道:“阿列霞,不要跑了!” 

  她那么焦急那么认真,脸蛋憋得通红、不顾一切地踩水洼,踹泥浆,像长跑运
动员向着辉煌的终点冲刺。 

  红松和白桦林激动得颤栗,哗哗地喧响着。 

  她的小手挥动的仿佛不是卢布,而是一支神圣的火炬! 

  她终于追上了列车,向上一跳,我一弯腰接过了她手中的二十五卢布。她汗津
津的脸上绽开了笑容,两条腿突然弯曲,跪了下来。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向我们挥挥
手,张大嘴喘气,一头扑倒在泥泞中。 

  我永远记得那张累得苍白的脸和大张着的嘴巴,她想喊什么,向我们喊什么?
 

  “阿列霞??!阿列霞??”我喊着她,眼睛渐渐模糊起来。 

  我甚至觉得整个西伯利亚的林海雪原都在呼唤着阿列霞,阿列霞,一位囚徒的
后代,阿列霞!可爱的小姑娘,阿列霞 

  我在车窗前愣了许久,回头才发现,汪大一直在我身后,他的眼圈是红红的。
 

  听说我们买了一口袋黄瓜,左邻右舍都来要求分一点。汪大很严肃地挥挥手:
“不用给钱了,大家匀着点吃吧,吃吧。”老鲍立刻抓起两根黄瓜,左一口右一口,
嚼得脆响。李胖子也不甘示弱,吃得嘴角汁水长淌。老鲍还说:“准是温室里长的。
卖得不贵??说明这里的老百姓还没让咱爷们调教过。” 
  汪大挺不满地说:“别贫嘴。” 

  老鲍看了汪大一眼,觉得汪大有点奇奇怪怪的。连我都不明白,汪大为什么情
绪反常。得到一口袋黄瓜却无心品尝。天未黑便早早睡去。 

  入夜,整个包厢里都弥漫着一股香气,那是新鲜黄瓜散发出的清香,它使我想
起阿列霞,想起劳改营那个村庄里善良的人们。 

  汪大不停地翻身,笨重的身躯压得铺板嘎嘎响。我知道他没有睡着,因为我一
直没有听到他的鼾声。 

  我从上铺下来,轻声问道:“汪老板,是不是病了?”他喘着粗气,半晌不作
答。我想摸摸他的额头,看他是不是在发烧。他却抓住我的手,用沙哑的嗓音说:
“我给阿列霞那五百卢布是假钞我他妈的不是人!” 




 

 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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